——大清国外交的一个模糊侧影
序
清光绪元年(1875年)八月,二度垂帘听政的大清国圣母皇太后慈禧,她好像也多多少少、模模糊糊地认识到了闭关锁国的害处。她大声地发出话来——
“出使英咭唎!”
老佛爷一句话,开了大清国派遣常驻外国公使的先例。不想派,也是不行的。
大清国,在西洋强国的坚船利炮的一次次逼迫下,强颜欢笑,忍痛搞外交。
人常说,弱国无外交。新中国,因为有了原子弹,外交部长说话,气都粗。
壹
早在1793年,乾隆爷盛世那会儿,红毛英咭唎就想派遣使臣常驻咱大清国照料他们的买卖啦。那时,大清国以天朝上国自居,眼皮子高的,瞧得起谁?天下所有的国家及国王都是天朝大皇帝的臣下。当然了,这只是大清国的一厢情愿。
“红毛英咭唎,弹丸小国,敢与天朝比肩!若该使臣不愿行跪叩大礼,其所求事项,朕一律不准!”
这是乾隆爷的原话。二百多年前,英国派出由700多人组成的庞大使团,打着祝贺中国皇帝八十大寿的幌子,好不容易才进了北京,还给中国皇帝带来了包括蒸汽机、望远镜、步枪、火炮等等几大船的礼品,可乾隆爷却视它们为奇技淫巧。这个自封为“十全老人”的大清国一把手认为,该“贡使”所奉之各种“贡物”,国内有无两可,倒是大清国所产的丝绸茶叶瓷器,他们英咭唎人每日不可缺少呢。下边的人,好心跟英国人说,你给我们的大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,能低了你们?英国人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:我可以给你们皇帝行单腿下跪礼,但是,你们的大臣们,得给我们的英王画像行同样的礼,如此,才平等。中国人一听,不高兴了,觉得大清国是大国,英咭唎是小国,大国与小国,在仪节上有高低!
只是因为英国使臣在圆明园觐见时,不愿意给大清国皇帝行大礼,就被乾隆爷下了逐客令,“英夷居心叵测,得多加提防。”有些大臣们说话了,“英夷,谁怕他!红毛的腿,全是直棍不会弯曲,若敢登岸犯境,一长竿拨翻他们一大片!”
可英咭唎人这趟没白来,他们认识到了大清国的真实面貌——
“中华帝国是一艘破烂不堪的旧船……”
唉,乾隆爷后,又过了几十年,红毛人开着大兵船在天津大沽口登岸了,这回,是真的犯境!洋兵叽里咕噜的一登岸,咱大清国的兵勇们全看傻眼了,洋兵的腿不是直棍儿,都会弯曲;洋兵也看清楚了,中国士兵,一个个营养不良,面如土灰,有的,一杆大烟枪从怀里滑出……中国人武器落后,经不住他们一打……
英法联军冲入圆明园后才发现,几十年前英王乔治送给乾隆皇帝的几门火炮仍原样堆在仓库里,根本没有使用过。洋鬼子还在园子里放了一把让全世界都谴责的火。此后,大清有位皇帝每写带口字旁的“英咭唎”三字时,其字体总是小于全篇文字,以表蔑视。这个小心眼的做法,有什么用呢?没用的!当年,在圆明园试炮时,有大臣跟英国人说,你们的炮,一炸一大片,让我们以后,还怎么跟敌方和亲?由此可见,中国人的打打杀杀,其目的不是为了完全消灭对方……
破败了有“万圆之园”的圆明园,在坚船利炮的威逼下,大清国被迫接受了洋人提出的与“天朝上国”通商做买卖的要求。我们,艰难地迈出了现代化的步子。让人遗憾的是,我们的步子迈的太小了,总是比人家洋人慢了不知多少步。
赔了洋人银子,让了洋人主权,中国人阿Q地苦笑:咱大中国,是一头东方雄狮,先睡后醒,后发制人。法兰西皇帝拿破仑倒也认为:中国是一头雄狮。他还说,当它醒时,世界为之一惊。中国这只雄狮,到底哪天才能完全醒来,威风凛凛?
何为醒?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,只有顺应历史潮流发展,走向世界,才算醒!
大清国在互派常驻对方外交使臣方面,一直是拖拖拉拉的,不想派出。直到1875年,朝廷才正式决定派出公使常驻西洋英咭唎国。这,可不是一件小事啊。
治国,用人之道也是。老佛爷的目光在大清国一大堆顶戴花翎中扫来扫去,选中了一个名叫郭嵩焘的人。大清国蚁萃螽集的紫禁城里,还是藏着真宝贝的。
礼部左侍郎郭嵩焘,慈眉善目,具才华,通洋务,你们说说,派他驻使英咭唎国如何?
老佛爷做事,有时候,她并不是那么独断专行,她是会考虑别人的意见和建议的。要不然,一个女人,她在男权主义盛行的旧中国,能统治了几十年的时间?
老佛爷呀,您说他慈眉善目?汉奸头上,又没刻字!臣对此人,却是认识深刻呀。郭曾言“夷人断不可欺,可中国一味诈,一味蠢……”咱大清国何时欺诈洋人来着?洋人才诈!才蠢!西洋诸国人中间,红毛英咭唎人,最为狡猾奸诈!
老佛爷听了,想想也是。人心如山水,风来多变幻。要不,为了稳妥起见,派刘锡鸿充副使伴郭左右?老佛爷想过了,人,不能让他权力过于大了,不能!
这个刘锡鸿,看上去,他长得远远不如郭嵩焘面善,有他的照片为证。刘在刑部当差,官职较低,可他在出国前得到了一把“尚方宝剑”——享有密奏之权。
朝廷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不懂得洋务的刘锡鸿呢?他这个人,据说做官十分地清廉。你想啊,到了到处都是“奇技淫巧”的西洋,一般的中国人,根本是抵御不了的。无比聪明的西洋人,他们最懂得没见过世面的大清国官员喜欢什么了,钱、权、色三样,许多官员都喜欢。外交官员,掌握着国家利益,选人要小心谨慎!
聪明的老佛爷,一个对别人办理国家外交大事不放心的老女人,她在大清国正使郭嵩焘身边,放了六个盯睄的。他们在暗中配合着刘锡鸿的“工作”,恐怕连刘都不知道。妈呀,十二只睁大的怀疑的眼睛!特务的眼睛是雪亮的,盯死你!
从此,大清国又开了外交使节受制于特务的先例。特务该死!该死的特务!
郭正使是个聪明人,他不愿让一名明摆着的特务成天监视自己,便列举了刘锡鸿出洋三不可:1、不懂洋务;2、意气矜张;3、不达事理。刘锡鸿得知姓郭的说他的坏话,他当晚到郭处毫不客气地责备了他的顶头上司,并且“词颇激愤”。
郭、刘二人,同床异梦?这两位大清国的正副使,他们是同船异梦。出使英咭唎,没法坐轿子,得走水路,坐船在大风大浪里颠簸着去。外面的风浪,好大!
郭嵩焘之梦——“用夷变夏”。
刘锡鸿之梦——“用夏变夷”。
一个夏字,代指华夏,也就是中国——大清国。
华夏是大清,大清是华夏。当时的语境下,就是。今天,华夏大地,泛指改革开放生机勃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了,包括中国的台湾省。谁想不承认,我们不让!“中国”这个词,含有地域意义的中国,政权意义的中国,民族意义的中国……这三个意义,认真探讨起来,可以写一篇地域政治学的专门著作了。我没精力写。
……
郭、刘这两个人在上船之前,老佛爷专门召见了郭正使,“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,不要顾别人闲说,横直是皇上知道你的心事。”郭,会受宠若惊吗?不会!
皇上知道个屁!当年的皇上是个孩子!他才5岁!
孩子知道大人的心事?难!
小皇帝,又不是什么神童!
总理衙门大臣,不知是传谁的话,估计是传老佛爷的。这大臣,他对踌躇满志的刘副使密语:出洋后,你对郭的言行举止,注意着点儿,要随时“检举揭发”。
于是,这个刘副使“其出京一切未携备,惟携摺件。”当然,郭正使的行囊内,纸墨也没少带啊。朝廷要求他对出洋后的所见所闻,要白纸黑字的详细记录了,以备参阅。用今天的话说,也就是外交部让他多写给高层决策的“内参”文章。出了国,多看多记,没错,英咭唎国远在万里重洋之外,大清国外交官来回一趟经年之久,不容易啊。郭嵩焘,你千万要用心踩看,看看洋国的地面上,有些啥新鲜的对朝廷有用的东西。洋为中用,大清国的有识之士,他们还是懂得的。
就这样,大清国一正一副两位大使要漂洋过海了。他们出去,是为了国家利益,都想在浩瀚的世界里大捞一把,不是想捞金钱,是捞对大清国有用的好东西。
“西学”是咋回事?这俩中国人都想眼见为实,尽管此前有个叫魏源的中国人写了一部介绍世界地理历史的厚书《海国图志》,但作者并非远涉外洋实地考察过。书中文字,关于英咭唎及西洋诸国的描述,读来让人仍有盲人摸象之感。
一个人,他欲洗涤满目灰尘时,他在洗脸盆内溅一些水花,就能想象出波澜壮阔的大海吗?当然不能!但谁也无法干涉有人喜欢这样“以小见大”,聊以自慰。
大海啊大海,英咭唎,路漫漫兮……
贰
英咭唎国,终于到了!
一路上,两个中国人,各想各的心事。历尽千辛万苦,英咭唎,大清国正副使臣来了!累吧?不累!为了大清国的利益,他俩都是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之人。
稀奇的西洋景,该看的可看的地方,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啊。这是一个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全新的世界,他们的眼睛,真的有些不够用了。什么议会、工厂、学校、邮局、报馆、博物馆、市政设施……真累人啊。累了,也不能光顾着睡觉休息,再累,日记一篇也不能少写。臣搞明白了,西洋文化,尽是“实学”;咱大清国文化呢,尽是“虚学”。天下学问,虚虚实实,实实虚虚,尽在虚实之间……
在异国他乡的英咭唎,远道而来的大清国外交官,“两使者出门,百姓夹道欢呼,男摘冠,女摇巾以为礼……然英人云爱重中国,使其本心。”(刘副使语)
是啊,中英两个国家,虽然发生过战争,老百姓之间有啥仇恨的?人与人之间,国与国之间,所谓的仇与恨,归根到底,都源于“利”!为了利,动刀动枪!
英咭唎贩卖害人的鸦片到中国,利大,中国人不让贩卖了,他们就怀恨在心呗。
话说郭正使到了英咭唎,他看见什么都写,他想、他写的东西,对于朝庭来说,该是有用的文字,知己知彼,方能治国。仅月有余,日记即成一册,寄回去!
郭嵩焘一腔热血写的文字,呈达总署,以《使西记程》刊行后,即遭守旧派上疏严劾。毁板!毁板!朝廷经不住一群人的叫嚣,好,听你们的,下旨,毁板!
无奈,郭正使三番五次给李鸿章写信,诉其苦心衷心……李鸿章,也是无奈。
就在郭正使的日记不幸遭难之时,刘副使的密摺,也悄悄的寄回国内了。朝廷拆开一看,共奏正使“十款”,其内容尽是些鸡毛蒜皮的“小罪”,如:摺奏上副使不加“钦差”字样啦,游炮台天冷披了洋人的衣袍啦,擅议龙旗谓黄色不当啦,见巴西国王擅自起身致敬啦,违悖朱程啦,令妇女学洋语啦等等等等……
郭正使虽面善,可他肚里也撑不得船。大清国,也没有宰相这个官职了。于是,大清国正副二使暗地里相互奏参。使劲互咬!郭正使一条刘“滥支经费”也把身边的特务参得够呛。等到光绪四年,郭、刘二人同时被朝廷撤回国内,等于屁股上各挨了五十大板。班子不团结,影响工作,一锅端了!后悔了吧?班子不团结,对谁都没什么好处!郭、刘两位大人,连这都不懂!世事洞明才是大学问!
一物不知,儒者大耻!
大清的举人秀才们,此时的红毛英咭唎国,该称作大英帝国才名符其实。你们白首穷经连大禹是不是一条虫都弄不清楚,要你们晓得地球究竟有多大,难哪!
叁
踏上英咭唎国土,大清国的知识分子没少开眼……
哦,原来西洋也有两千年的文明,他们并非是蛮夷!
说起来,郭正使是个老资格的洋务派了,难怪他瞧不起刘副使。郭自称“年二十二,即办洋务。”,这一年,他58岁,但他眼皮跟前的英咭唎,仍新鲜出奇。
如:他在伦敦参观万国公法学术讨论会,见“其议论之公平,规模之整肃……”
有一次,郭赴白金汉宫跳舞会,他见男男女女“嬉游之中,规矩仍自秩然。”
最后,他不由得发自内心感叹道:中国若盲目排外,“如舞空枪于烟雾之中……”
他明白了一个道理:“西洋立国,有本有末,其本在朝廷政教,其末在商贾。”
没有学过马克思的郭嵩焘,他如此超凡脱俗的见识,算透过现象看本质,从量变到质变吧?就凭这见识,在当时他就是鹤立鸡群的中国人了!可惜曲高和寡!
郭嵩焘,风口浪尖的你,太孤独了!你悟出:“西洋所以享国长久,君民兼主国政教也!”郭大人,你预言了“百百维新”的失败和大清王朝覆灭的根本原因,可你却被人污为“二毛子”。你尸凉九年后,竟有京官奏请戳你“以谢天下”。
十九世纪末期,关于西方政治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发展程度,大清国几无通知之人,不如日本。所以,中国人连观看一场舞会都会心跳半天,生怕舞者言行伤了大雅。怕啥!大不了蹭肚皮发电照亮紫禁城!为了抵御外侮,大清国只有一招了:狠狠置办洋枪洋炮!英国驻华公使威尔玛,他在伦敦对中国使臣郭嵩焘的一番话,可谓一针见血——“购买西洋几尊大炮,几支小枪,修造几处炮台,请问有何益处?”有何益处?吓唬西洋列强呗,还有东洋小日本!铁甲舰好贵!保船要紧!甲午海战之前,大权在握的李鸿章,他权衡利弊,得出了让人灰心丧气的结论:“海上交锋,恐非胜算。”他下令北洋水师“游弋内海,作猛虎在山之势。”
猛虎在山?什么猛虎在山!是纸老虎毫无生气!北洋水师,是吓唬人的玩意儿!
一只纸老虎,或者是一群纸老虎,它们能发出一吼震百兽的啸声么?不能啊。
再说那个明为副使、暗为特务一心监视郭嵩焘的刘锡鸿,他之乎者也之类的雕虫小巧,倒学得极好,除了琴棋书画,他也谈“洋务”。刘出洋后,写信给李鸿章,“欲弃经史章句之学而尽趋向洋学,试问电学、算学、化学、技艺学果足以御敌乎?”他这句话,问的好!历史实践证明,一个腐败的政府,坚船利炮再多也是废铁一堆!感谢老佛爷挪海军军费修了园子给中国留下一份世界文化遗产!
他还骂道:师事洋人,可耻孰甚!
可惜他还是主张“用夏变夷”,最终成了“舞空枪于烟雾之中”的可怜人儿。
刘副使走出国门之后,看到“机器满天下”的西洋国,不免要议论一番了——
“机器之用,教人逸乐而耗其财也。”
“……是故火车之不能行于中国。”(刘的理由是:火车会废了国家的运输业。)
“彼之实学,皆杂技之小者。”
“外洋以富为富,中国以不贪得为富;外洋以强为强,中国以不好胜为强。”
哀哉呀!鼠目寸光!井底之蛙!都是个他!如此一个身在外洋的、见了洋棺材还不掉泪的大清国副使,难怪郭正使不想要他!要他何用!要他,误国误民啊。
这个刘锡鸿,他从英国回来后,检举揭发他人的恶习,日趋难改。他对凡是热衷于洋务的大臣,都是瞪着牛蛋大的眼想给他们下蛆,他成了大清朝的“编外御史”。后来,“刘御史”竟敢参李鸿章跋扈不臣,最终因此被革了职,真是活该!
这个大清国堂堂使臣刘锡鸿,他面对面的看着西洋文明景观,仍是半信半疑,生怕上当受骗了;以至于他参观英国监狱时,行同密探,“英人狱制之善,余虑其有所饰以美观也……突至其禁犯之所觇之,饲养、督教无异,房室之洁亦无异。”
那时,英咭唎连监狱都对外开放,允许外宾参观了,监狱里对犯人的伙食、教育、卫生的管理,井井有条的,人性化管理方面,比大清国强得多。细想下,洋人这样做,一不是为了应付外宾参观学习,二不是为了接待上级机关和领导检查视察。人家红毛英咭唎,监狱都成了标志着文明开化的窗口啦!天知道刘副使暗访了英国监狱多少遍!再说,谁也没那闲工夫为此等小事,考证梳爬到白了头发!
对了,写到这里,我差点忘了一个挺关键的关于大清国外交史历史背景交代——
郭嵩焘出使这年,是因为英国驻华使馆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被杀,老佛爷慌了神,才派了专使去英国“通好谢罪”。郭这一去三、四年,咱大清咱中国的外交史上总算有了正式驻外使节一页可读。如此看来,咱大清咱中国,的确是在慌慌张张的状态中一点一点地练习着需“水磨功夫”的外交本领……慢慢的,练吧。
庚子之变后,咱大清咱中国,又是无奈中派使臣前往西洋国,为误杀西洋驻华外交官谢罪……这次,西洋人硬要咱的使臣下跪,咱使臣舌生莲花,说啥也不下跪……这回,大清出使之国不是英咭唎了,是德意志,那个克林德,该不该死?
这会有青年朋友问了,写“英咭唎”三字,干嘛老是加个口字旁?多别扭呀。过去,咱中国人管翻译,称“舌人”。舌人嘛,一灵性鹦鹉也。“英咭唎”一词,即“舌人”之“舌音”也。闲说大清朝时的英国,还是写成“英咭唎”,才有味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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